痛楚
乡愁变成了时代的呕吐物
主人公:梁鸿
年龄:42岁
家乡:河南穰县梁庄
梁鸿刚刚从老家河南穰县梁庄回到北京,她说很累很累,身心俱疲,还病了一场。她对自己说,明年不想再回去了。几乎每年春节过后,她都会重复这句话。
跟随春运大军,梁鸿几经辗转才回到家,还没来得及洗刷掉浑身的劳累,就该过年了。
大年二十九晚上,第二届梁家春晚上演,梁鸿通过微信进行了“直播”。
2010年春节梁家春晚正式诞生,梁鸿的大外甥女、二外甥女、大外甥,三人共同担纲主持、策划,一家老小唱歌又跳舞,还大谈一年心得。本届梁家春晚梁鸿亲自出马,担任总策划,梁鸿10岁的儿子近来对辩论赛突生兴趣,他提议组织一场辩论赛,主题是“美国好还是中国好”。
春晚现场,梁鸿把大姐夫当年写给大姐的情书找了出来,并当众朗诵,往事如烟,这封情书早已消失在大姐夫的记忆中,最后情书竟呈无人认领状态,结果大姐夫被痛罚三百大元。另一封被翻出来的陈年老信却让大家落泪了,那是二十多年前,梁鸿父亲写给梁鸿大姐的信,“当前你们几个学习都不错,对我的身体健康有百倍的帮助,饭量大增,大感欢心。”梁鸿说,当时她母亲生重病下不了床,家里兄妹六个,日子过得非常辛苦,这封信记录了艰难岁月,也记录了亲情,“正是这种时间的回望,让我们重新回到了家庭最初的命运状态。”
两届春晚相距5年,却让梁鸿品尝到温暖与悲伤的滋味。“只是短短5年,姐姐、妹妹、哥哥、父亲面容变了,时光在流逝,人在老去。”在她看来,这种家庭春晚并不单纯意味着家庭的团聚,也不是单纯制造欢乐气氛,家庭内在的细微层次都在里面呈现,“它令人感伤。”
大年三十这天上午,梁家一家老小到梁鸿母亲坟前扫墓,大家一边和妈妈聊聊天,一边感叹着:“如果妈妈还活着该有多好。”
就像梁家春晚带来的五味杂陈一样,回到儿时生活的村庄,梁鸿同样是五味杂陈的,这样复杂的情感她从未想过掩饰,“其实我特别讨厌谈故乡,谈乡愁,我也不想再发言,我已厌倦这些词语。”她解释,厌倦并不是说她曾经谈过无数次这样的话题,也不是说这些词语不好,而是确实已清晰地看到,所谓故乡,所谓乡愁,变成了时代的呕吐物,它所承载的是时代的负面。这几年,梁鸿连续推出非虚构作品《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她对家乡、对村庄有着尖锐的观察和思考,过春节的时候,这样的视角依然存在。
“你回到村庄,看到的是乡村的凌乱:房屋乱盖,坑塘消失,千篇一律的大道,它已经远离那个曾经的‘家’了。”梁鸿说,即便是她曾经上过学的小学校,也历经多次变更,前些年变成了猪圈,而如今又变成了一个建材厂。“它被赋予了另外一种身份,早已不是最初的文化和教育的意义了。”在梁鸿看来,时代的某种潮流,在乡村、在一个小学校打上了深深烙印,而她心中的某一块儿所在也永远失去,不会再回来。
即便是美食,也大多停留在了记忆深处。“回忆会美化食体的味道,另一方面,确实是今天的食材在发生着变化,我再也吃不到童年的美味了。”梁鸿在《我们吴镇》中写的胡辣汤,当年是手工精细的美味,而今却因食材加了大量化学添加剂,口感确实差了很多。而那碗让梁鸿梦中神往的板面,“料、汤都不行了,放下碗就失望顿生。”
即便是过年的风俗在乡村也变成了一个矛盾的存在。“就说走亲戚,我在路上看到有人会拎着快餐面、饼干盒去串门。他们的脸上写着厌倦和不耐烦,我就觉得这样一个样式,到底还有没有必要维持下去?”梁鸿说。
更令梁鸿伤痛的是,疾病、遗弃和落败在过节时变得异常刺眼。她看到村子里的老人在城里打工,人老体衰了,回到故乡,悄无声息地等死。还有曾经在城里打拼、梦想满怀的年轻人,却因精神分裂回到了家,被关了起来。他们就像城市不能容纳的“异物”一样,被遗弃在了乡村。
“故乡、乡愁不再是所谓温馨、归家的词语。它太过沉重、太过复杂,你所看到的灰色,像铁一样压在身上,让你难以呼吸。”但梁鸿又认为,人必须让自己有负重,因为只有这种负重,只有去正视这种负重,主动承担这种负重,才可能达到一种青春的状态,尤其对写作者、思考者而言,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