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70的时贵新先生在北京陶然亭公园的快板沙龙活动站为现场观众表演牛骨数来宝。
中国日报6月14日电(记者 文综铎) 人说曲艺大师孟新都快70了,依然两颊放光、俩眉动情、双眼穿心。那目光,深邃得像古往的岁月又热情得像跳动的朝霞;长长的眉毛一聚一散,好像有说不完的故事道不尽的情结;高阔的鼻梁、张起来的国字脸,似乎记着数来宝的百年沧桑、又处处透着说唱艺术的栩栩生机。他一张嘴,北京城老故事新生命的千种风情就都活灵活现了。
听过他的牛骨数来宝《数唱北京城》吧?那可是一等一的段子,浓缩了都城的千年传奇,16分钟就把那古风古韵、老城老门、名角名人数了个明明白白。且不说早在1997年就史无前例地赢得全国曲艺比赛的表演、创作双一等奖,就看他演出时观众的陶醉和欢呼、评委的赞叹与惊呼,看台湾几个城市的观众把别的快板节目都取消连着七场就听这么一曲,您就明白那副带响铃、系绣球、戴花翎的牛肩胛骨,敲起来“哒哒个呤哒呤呤哒”的背后让你心里乐开花的艺术魅力。如今北京人、天津人,半个中国都爱听,胡锦涛、王岐山等领导人听过,台湾的马英九全家也听过不止一次。
2002年获得全国曲艺牡丹奖一等奖后的时贵新。
孟新创作表演的《小平听书》,不光获得2002年的中国牡丹奖文学一等奖, 唱遍了北京的党校,还感动了邓小平同志的女儿。邓楠听完问他:这是你调查出来的?写得太感人了。我爸爸还有这事儿? 他的一段《踩高跷》,惊得美国前总统尼克松最后一次来北京时非要抱着牛骨“哈拉巴”合影,感叹道:我们美国人吃牛肉很多很多年了,也就是你们的聪明的祖先,竟然用牛骨演奏出这么好听的声音。
香港回归祖国怀抱之夜,他在长城上演出了自己创作的《九七香港回归赞》。他早年在内蒙古的杰作《马头琴》,更是唱遍广袤的草原。牧民说,他那里一学马叫,旁边的马跟着就嘶鸣。您要是打开一段他的网络视频,保不齐也一样着迷。
更让人着迷的是,他满身是谜。他原本不叫孟新。在北京成名前,都没怎么见过哈拉巴。
1958年的北京天龙东里小学,曲艺大师高凤山正给七八个学生讲曲艺,看到一个浓眉大眼既清秀又结实的学生手里的一副铜板很好奇:“咦,茶壶盖做的?哪来的?”上二年级的时贵新答“自己做的。”“呵,你小子行啊。”原来他喜欢收音机里的山东快书,就从收旧货的那里寻来茶壶盖子,在石头缝里来来回回撅成两半,再一点儿点儿磨光,做成像模像样的鸳鸯板,打起节奏来叮叮当当倍儿亮。高凤山跟学校老师一样很快就喜欢上他了,因为他总能把所学的练到位,脑子好又肯吃苦,嗓子、节奏感都不错。学校还推荐他到文化宫合唱团,练得挺好,可一说去人民大会堂演出,老师就说“时贵新不去了”。几次之后,他委屈得很,伤了自尊。回家问妈妈,她淡淡地说:“不去就不去呗。”
高凤山是打七块竹板的快板书大王,当时的北京曲艺团团长,他教的是七块竹板的快板。买一副可太贵了,得,还是自己做吧。于是小贵新找来建筑工地扔的竹竿,用捡来的半截儿钢条切成段,再花时间到北京老城墙头上找够六块铜板,然后把捅煤炉的火筷子烧红了给竹板钻眼儿,找来碎砂布仔细打磨,最后找富人家扔掉的袜子拆开来做线。等拿到高老师那里,小贵新又受到了表扬。
可妈妈坚决反对他学,嫌快板是“要饭的玩意儿”,不登大雅之堂。她本是大家闺秀,家里日子也过得去。终于有一天她发现了书包里的竹板,抄起菜刀一下就给劈个稀里哗啦。贵新忍住泪,悄悄地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做了一副新的,结果又给劈了。这回,他边哭边诉:“妈妈,你咋能这样,我好不容易才做的啊。”妈妈咬咬牙,“就不让你学这个。再学,看抽不死你!”
很多年后,时贵新到北京汇演,给妈妈第二排的一张票。“你到北京瞎唱, 人家给钱不给?”“您挣多少钱啊?”“我一个月国家给我36块。”“我唱这五分钟给我50块。我唱完了五场,给您150 我拿100就够了。”“啊!?那这钱?”“您甭管了,文化部给的。” 妈妈哭了。“是吗?”“妈,这是艺术。您那是劳动力。” “嗯。嗨,嗨!本本分分过日子,不懂这一套。”
当年跟高老师学的其他同学因为练得少挨尅多, 后来都不学了。高老师铁定了心,跟贵新说你来我就教你一个。贵新偷偷又给自己做了副竹板。“这回做得又快又好了,而且再也没让家里发现。”
可不久,高老师因政治原因说不让他来学了,有一次他跟着别人进了门,高老师就跟家里说“把那孩子轰出去”。直到一次高老师家里请曲艺名师聚会,他儿子跟时贵新同学,看其他人表演不顺眼,楞让贵新冒了一泡,引起了注意,高老师才默许当别人学的时候让贵新在旁边瞧。师母的娘家跟时家有过老交情,也替他说情。
时贵新回忆说:“高老师对自己要求那个严啊。有一回他练习走了嘴,忽然猛地用竹板朝自己脸颊上拍,一下子脸就红了,我刚一吱声,他给了我一脚说,‘没让你说话’。”
就在1959年五一节前后,毛泽东主席在一次演出之后握住了高凤山的手问,凤山啊,你的这个快板咋就说得这么艺术啊?周恩来总理还帮着翻译一句话,说凤山同志,毛主席说你的这个嘴啊,好功夫啊。
时贵新回忆道:“我师父旧社会一捡烟头的孩子,没上过学,连高凤山三个字都是共产党干部手把手写的。跟主席一握手,他的心就激动得不由他了,竹筒倒豆子真说大实话,后来还直后悔:‘主席,这都是旧社会饿的。一饿兔崽子什么都会了。’”
“高老师说,当时几个首长都愣住了,侯宝林在跟前直拽我的裤子。可主席没批评我,还表扬了我,说,‘你说的这个饿字噢,太有哲学的道理咯。人没有压力是不进步的哟。’后来我们体会,毛主席要不是有三座大山的压力,恐怕也不会舍掉三个儿子舍掉媳妇,非要中国人民吃上饭,把这个不合理的世界翻一个个。他长征时也跟战士一块儿啃过老玉米骨头啊。
“我师父说,这叫什么?人不受磨不成佛!您细琢磨琢磨,这一辈子,人什么时候最能争取进步? 最曲折,最委屈,最让人受气的时候,这个人就最争气。曲折怕什么?每一次的曲折都是为下一次的那个机遇做准备的。要有这种精神。”
高凤山6岁成孤儿,唯一的姐姐也不知道给人拐到什么地方了。他在天桥拣一盒的烟头,换一毛八够吃一顿饭。他想进戏班。人家问,你有保人吗?得交30块大洋。想学杂技,人家不教,只教自己的亲人。学摔跤他买不起这儿褡裢和靴子。最后他看曹德奎先生拿七块竹板就把钱挣了,就想学。
曹德奎先生家在青云店,现在彩玉这一片。三间房一小院, 老的一死,孩子也没有,他找他表哥海凤,海凤是郑尚魁的徒弟,在天桥唱出名了,挣口饭吃。那时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不是轻易让你学艺口的,你得老是在底下伺候他当伙计,他唱完了给你点吃的,这就叫师父。偶尔教你两句。1927年的一个下午5点多种的样子,他过去帮曹先生拣完钱。说,我跟您学学,行吗?曹先生掰过他脑袋看了看,摸摸他的嘴,实际上就跟现在考艺术学校验形体验形象似的。然后问,你呀,叫什么名字?高凤山。高说了六七遍高凤山,曹都装听不见。还得大声。后来,就把高带走了。从此后,高凤山开始学艺术了,也是进了地狱了。敢情他是伺候师父的小伙计,六七岁就得一早给他拣煤核,买早点。只是在曹师父半跪着演出的时候偷偷记在心里,真正学的时间很少,而且一步留神就挨打。等到十几岁,高凤山“下地”站台,独创了站着说唱数来宝,一下子走红京津,到1939年把病重的师父送回河北老家并下葬。
贵新自己也挨打,而且被打得直哭。“后来高老师问我,疼不疼啊?疼。他说,小子哎,我打你是往你兜里塞钱啊。当时我不明白啊。”
很快,这蹭着学也行不通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高凤山自己的艺术也受了限制,时贵新为了妈妈和其他家人不再遭罪连名字都改成孟新了,而且,1966年刚被北京曲艺团学员班录取不久就到内蒙古上山下乡。辞别高老师时,高先生给他一副竹板:带着这个,到哪儿都有饭吃。
老师的话很快就应验了。几个月不到,他的技艺就感动了当地的艺术团体,拉他进了曾经受过中央表彰的流动文工团凉城乌兰牧骑。他也抓紧时间练习、跟当地的专家学声乐发声、向给毛主席跳过舞的舞蹈大家学蒙古舞,还业余“蹭听”内蒙古大学的中文创作。他1977年写出快板书《马头琴》,风一样席卷草原舞台。而这11年间每次回京,他都带着几十个问题去悄悄地问高老师。直到他1979年因照顾病重的母亲、辞别了在内蒙的优厚待遇返京,在崇文区广渠门五门副食商城落脚卖肉。“一天下来,浑身的衣服上都是味儿。”
真真让孟新手里痒痒的是快板书。好不容易有机会站在西单体育场的露天舞台上,他却尴尬万分。“我上台以后,平生第一次听到骂难听的字眼哄你下去,好像我的快板是锅里的苍蝇一样。”孟新道。“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
那时“快板太难演了”。 文革后期,快板和山东快书被拿来直接唱口号,符合“四人帮”口径的,爱怎么唱都行,连人民日报社论也楞给找辙押韵唱出来,这种做法对数来宝艺术带来很大的损害。文革虽然结束了,观众对快板的反感和厌恶仍在,群众一听打板,打心里就骂。台上孟新陪着笑脸,说,“各位观众,我这是真正的艺术。”可他听到的回答是“别说这废话,下去!”
孟新心里清楚:我打了20年的功夫,师父教了我演唱快板书的十字诀:一气、二力、三字、四音、五韵、六板、七手、八眼、九身、十步。今天我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艺术。他提了提嗓子:“我是高凤山老师的亲传弟子,您听我唱一段《杨志卖刀》看看。如果不好我倒退给大家钱。有多少人?2000到3000吧?你们每个人多少钱一张票?4毛、6毛、8毛吧?我全按8毛退你们,我出钱,好吗?如果唱响了你们说这真是艺术啊,那您买这票就是应该的,是吗?”
观众乐了:“哈,你还真说实话啊?来吧,小伙子唱一段儿。”
孟新穿上大褂,唱了《杨志卖刀》,台下全都震动了,观众掌声哗哗哗一阵又一阵,不让他下去,一下子就翻唱了好几回。“我当时眼泪又下来了。观众是真正的评委,观众是最喜爱真正艺术的人,这是师父说的话。”接下来,孟新连着多场压轴加演,观众非听他的《杨志卖刀》不可。工会组织的汇演中孟新又崭露头角,一曲《马头琴》唱罢,愣是给文工团通过走崇文区的上层路线挖走了。高老师也高兴地让他磕头拜师成为正式的高门徒弟了,给了他个艺名时学新。
在东城区第二文化馆(原崇文区文化馆)展出的哈拉巴和曲艺大师孟新的简介。
可几年不到,时学新所在的文工团就要撤销,曲艺队也解散,他心里充满焦虑:“我这20年的快板功夫就等于要完蛋了!”崇文区文化馆和文化宫邀请他作曲艺教员。他犹豫了。“快板是我的生命,要真是放弃这个,就真没有机会了。”后来新成立的北京儿童艺术剧院领导跟他谈话。他问,我在这儿干什么呢?你们跟小孩儿演话剧,我三十多了不可能演小猫小狗了。领导说,除了剧团业务,在我们给学校送小节目送演出的时候,你还继续唱快板!就因为后边这句话,他留在了儿艺。“给孩子唱不也是快板吗!只要我能说快板,怎么着都行!”
然而高老师不满意,催着他去上大学。那是1985年。他问:师父,上学有什么用啊?我都三十好几了。你又是这个行当的艺术大师?高凤山打断他: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没有眼光啊?凡是干这个行当的,没有文化就得向有文化的人买段子才成。你想唱人家什么《武松打店》、《武松赶会》,唱死都没人理。必须自己写。有了文化,你才能把住时代的脉搏,写出自己的段子。
“高老师还说,人家前边跑,我也跟着跑,还自以为是。呸,狗屁不是!”
到1990年他从中央文化干部管理学院毕业时,高老师自己比他都激动:你先把成绩单给我看看,哟,门门都90多分啊,好!来咱照个相,把你的校徽戴上!那是高凤山头一次跟孟新合影,照片是高夫人用傻瓜机拍的。“都说我高凤山教徒弟无数。你是这里边最值得我高兴的。”
然而,高凤山的身体状况迅速下滑。1991年6月的一天孟新出差回来,在阜外医院看望得了心脏病的师父。高凤山不爱吃医院的饭,不爱吃那个卫生水味儿,给孟新说:你给我熬白菜、炒点儿鸡蛋西红柿、做素豆角都行。“高老师一共住了15天,我连着送了10天的饭,伺候他。头一天他端着饭盒就哭上了。他后来说出院后要上我那儿去。‘有什么不懂的师父再教你’。”
让孟新魂牵梦绕的,只有哈拉巴。1983年,中央电视台让高凤山拿哈拉巴在电视台上唱一下。中央广播说唱团的人说,天下就高凤山一个人会这个了。他推辞不过,边敲牛骨边随口唱了几句“中秋佳节大团圆”的话,观众就激动得又喊又鼓掌。孟新看了以后,脑子一下子闪电划过:能不能从这个里面来发展创新?
这次他跟高凤山直说了:这个哈拉巴,我们要把它走向现代派呢?我们不用过去的那个讨吃的状态,上去以后,用知识性,趣味性、娱乐性、艺术性巧妙地揉成一个唱段,让观众看我们的美,您说呢?“哎呀,孩子啊,那太难了。”高老师说,“我6岁起跟着曹先生,到8、9岁我们就不背这个哈拉巴了。这个一不好带,时间长了一打就裂口,二,这帮要饭的给咱们都毁了。大户人家一看打骨头就是要饭的来了。咱们不是啊,咱们是干这个的艺术家啊。人家讨厌,天桥再打这个呢人家也反感。都讲究竹板了。”
孟新道:“这个哈拉巴后来挣钱也费劲的时候,您发明了这个竹板的花板,说明您动了脑子了,把戏剧的、武术的都揉进了快板里。您这个精神我今天要学一学,把哈拉巴重新返老还童、焕发青春!”
高凤山说: 这个基本点我会,花点我不会,我高凤山不吹牛。我拿不动这个哈拉巴了。我拿两个炕笤帚给你比划吧。你看着啊,点儿跟这个竹板是一样的。哒哒个呤哒呤呤哒。竹板的花板都是从骨头前辈里面出来的。
孟新赶紧写下,回家琢磨。三天后他去师父那儿,师娘说:上回跟你说完话累了,他这几天都起不来。孟新说师父今天咱不聊了。高凤山急了:“啊不,就得聊,我快死了你知道不知道。你不把这接过去给谁呀?就是你了。你有这个能力,就是没找到这个机遇。
“孩子啊,我看出来了,你能写出来传八代、一百代的唱段。有一天你会成为大师的!”
悄悄地,孟新买了六副牛肩胛骨,关起门来自个练上了。那六副不到一个月,全打烂了。“因为你得找这个点儿啊,一开始找那个笨啊,不是像现在打得准。一下子,哟,打墙上了。吧唧,掉水泥地上了。后来想办法减少损失,可就这么大的水果筐,打烂了两筐啊。”孟新虽然经常去看师父,却没给他说练哈拉巴。“高老师问你是不是跟家里弄骨头呢,我说我弄俩副骨头正收拾,还没弄出来呢。他说哦哦,你要打出点儿来就给我看看。”高老师下不了床,对孟新说:你有一天把哈拉巴研究出来,不许唱现在人家唱响了的段子,你必须写出你的唱段,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否则,你不用拿这个去瞎显摆,更不要说是我的徒弟。”
为什么不让高老师看?孟新说:“我师父这个人干事特别认真,你如果打出来这个点来不像样,他这脸一下来,他能给你扒死。你甚至回家想算了,我不干了。我想要是哪天我真成功,打出那个点儿来像他似的那么美,让他一看,嗨呀,太棒啦孩子,他就会更去教你新的东西。”
他抱着这个希望在练,终于有一天夜里11:55分,他手里的骨头打出马蹄点儿啦!哈哈,这就是马蹄啊?“太高兴啦!师父,我找着了!”孟新照着家里那个墙当当直撞。那墙挨着老革命习仲勋家。“人家警卫找来,跟我急了,说我刨他们家墙了。我说没有,人家明白了,哦,练这个呢,哪天能不能给我们唱唱。我说等练好了给你们唱。”
就在他每天急着拿牛骨找花点练节奏的时候,高凤山先生去世了!
1990年时贵新大学毕业后在师父高凤山家里合影留念。拍照人是他师母。
1993年的夏天,北京儿艺派孟新上天津出差,临行前,高先生让他去看看相声大师马三立,“我到天津,离他家还有80里地,他儿子马志平告我说,您甭去了,我爸爸癌症,谢谢高老了。我说高老让我给100块钱看看你爸。他说那您给我吧我给带过去,谢谢高先生。我就赶紧回北京。”孟新一到家就得知了坏消息,赶过去趴在师父的灵柩上就哭了。“师父,咱们话还没说完哪!您不能走啊!”
回到儿艺,满脑子都是师父的嘱托和期望,他更加紧练了。白天把牛骨头锁柜里,下班后返回来,跟传达室的人说任何人别放进来。“所有别的干部值班都不用,值班费都给你们我不要了。我要它的排练室,里面有大镜子,大地毯厚着呢。我耍骨头得给它耍得完美、系统些。”
可练花点的时候,就把妈妈传下来的罗马表打飞了,连针儿都给打出来了,腰上的BP机也打坏了。身上打得都是黑紫。“骨头碰肉能好到哪儿?一开始练的时候都是拙劲儿,不可能是巧劲儿。我找那感觉。现在再怎么打我也不疼,我懂这个滚劲儿。那时候不懂。”他说。
夏天回家还穿着长褂子长裤子。“我媳妇说你神经病,捂汗包啊。晚上睡觉我得脱裤子。她一看,哎呀,我的妈哎,你这身上怎么啦?你怎么弄的?跟人打架了?”再三推辞不过,孟新跟夫人说:“我在练功呢。你不用问练什么功。如果成了,什么都好说。如果不成,传出去,人家这行笑话死我。你懂吗?”
功夫只待有心人。一天,北京曲艺团的领导专门找他,要他写出老北京的数来宝段子,而且声明:必须用哈拉巴演。原来美籍华人在昌平盖了个老北京城微缩景观,800:1 的,需要天桥的老节目。
第二天孟新就到西城区借了厚厚一摞书,拿箱子拉回家一看就是一年零七个月,卡片做了几箱子。“北京城这么庞杂,你说怎么写。要在15-6分钟之内唱完了,那太难了。”
但是孟新突然想起来,在庙会上演出时,那些老北京的摔跤的一来就说,哎,咱北京城,您瞧见没有,那城门分布叫“里九外七皇城四”。“好!这个话就是我要写的段子的大梁子,是脊梁。什么叫里九外七皇城四?连我都二乎,甭说那些年轻人了。”
但是它后来的节奏呢?不够,一般地它需要加快,鼓掌才能起来。而且高老师也说过,口头文学必须是让观众听进去、看美了,他才爱听。孟新想起了那帮老先生天桥卖唱,一来就说,哎!你看那正阳门,过去叫什么呀?皇上走的门,万岁门!别人不能走。怎么着,他上天坛祭坛叻,先农坛他种地。那位说东直门走什么呀?东直门往进拉木头。大木头从南方云南那边来的,干嘛呀?建故宫那大梁你说多长啊一根?这个啊,老百姓爱听。
“数来宝这玩意儿,一张口就得勾住观众的心。那怎么勾住心呢?说像唱,唱像说。这叫切板断句,合理喘气。我就设计了一个圈套。 牛骨打,您跟我走,您下边听我来唱一唱,老北京城九座城门当年都谁走。我们管这个叫话勾子 :打正阳门,您跟我走,我把这九座城门都走什么,座啦座的城门都说出口。
“可和平门、建国门、复兴门,这仨门你没说行吗?这仨门是后来北洋政府开的,跟皇上没关系啊。哎,我想起来了。我用错唱,引起观众的注意。‘那位说,你数来宝的尽蒙人’。 我自己说自己。‘你数了内城你落仨门’。 哈呀。这位先生您别贬低人。您提出来我告诉您。‘你落了和平、建国、复兴门。’啊,这仨门, 您坐这儿听着啊……
“后来的速度还得加快,怎么办?。我小时候走过城门。那些个太监们坏着呢。他说5点半就关城门吧,他两位4点半就给关上。干嘛呀?你给他钱他让你出去。进城的呢,也给他钱。我就写了一个:人出门,门堵人,门堵人那个人挤人,人过城门门不开啊,门开人过人挤门。要想昼夜过城门,什么时候都能出去能进来,嗨,只好花钱走后门!哎呀哈,观众一下子就起来了。
“可是这还不够,说快板,说相声,你还得出包袱啊。”孟新在微缩景观园边演出边琢磨。“有时候,同样一节,它韵味不够,不美。我一憋憋出12份,写它一礼拜啊。那个词儿美好听再摘出来凑一段。高老师说过,数来宝艺术精髓在新、奇、古、怪。我又加上三个字:智、趣、美。”
1997年在全国快板大赛上史无前例获得表演、创作双大奖的时贵新。
到1995年初夏,北京电视台找到他,说曲艺团上电视台录了一下牛骨数来宝,敢情不是那么回事啊。孟新说你先听听:“拿过了牛骨诸位听,旅游事业大振兴。逛北京,爱北京,了解北京见北京,您听我唱段老北京。那么那位朋友说,你算了吧,不提这个老字还算好,一提老字更伤情。现如今,城墙城门都没有,茶馆书社算吹灯。什么老字号,老玩意儿,老吃喝啊老胡同,凡是老的全没用了,嘿嘿嘿嘿,就欠那个老头还没扔啦。哒个唥哒唥唥哒。”电视台的人一听,哎呀太棒了,请您到电视台,给您八分钟啊。
孟新一愣神:那不成啊,这个段子得唱16分钟。您给八分钟它不完整啊。那再考虑吧。您把这本子给我们吧。孟新回说:行,您砍到哪儿我唱到哪儿。等小汽车把孟新拉到电视台,台长和所有的副台长都出来接见,说:孟老师,这一栏节目,两三个星期,全给您了。我们要这个材料,而且全部播出。因为您的段子砍不了啊。我们仔细研究了,段子有严格的逻辑性,砍了哪儿呵观众都没法听。孟新说:北京这个古城,我们祖宗建设它的时候,也是按严格的逻辑性建的。您非要按电视台的时间,那掐头去尾行吗?这是一条鱼啊。
临播出前,一位副台长拉住孟新问:“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您。其中有一句话,我们都不理解。您说中轴线的,这条线,您别小看,只有它,它敢把皇帝的屁股分两半。这句话是怎么回事?”
孟新说:“你是不是觉得不好听啊,现在就删掉这两句,直接录就完了?”副台长答:“不,不是,您还没理解。您写得太高明了。我们台长说了,一句都不能删,这句话是所有段子里面最值钱的一句。我问问您是怎么构思的,我们好学学您这创作方法。”
孟新缓缓道来:“我跟您说,所有的曲艺,相声、快板、山东快书,它之所以吸引观众,就是它有包袱,它让人乐。这个包袱必须做到俗中有理、画龙点睛。做到这儿还得让人乐了,观众就爱听。我们说,艺术的包袱是智慧的变形。”
副台长问:“您从哪儿学来这个?”孟新说:“有的是师父讲的,有的是侯宝林先生教给我的。侯宝林先生说过这么句话:一切违反客观事物规律性的言行,都含有可笑因素。而我们作为艺人和作家,就是把这种可笑因素用我们的方式方法,也就是包袱的结构,把它扩大了,让观众爽朗地大笑。这就是我们的说唱艺术的魅力。”
副台长说:“嗯,太好了。那这句话您从哪儿启发来了?”
孟新道:“我们这个艺术上,有个手法叫荒诞夸张,天津曲艺团的李润杰先生在《劫刑车》里说双枪老太婆看样子能活200多时用过。但我要沿用他这个去荒诞夸张,就有点让观众觉得重复,照人抄的这种感觉。我构思了半天,他荒诞夸张成心往开了展,我荒诞缩小一下是不是也能让人乐?那个从逻辑来讲允许。我就想怎么这条线能荒诞缩小?后来有天夜里我突然想起来了,乐得我噗噗抱着枕头直乐。我媳妇骂我你神经病啊,乐什么呢?我说那中轴线的包袱我想出来了。皇上他得坐太和殿上啊,那中轴线必须从他裆底下穿啊。前边我成心扩大,突然一下缩小,观众就乐了:您打永定门往鼓楼看,什么永定门、正阳门,紫禁城、三大殿,万岁山、钟鼓楼,中心全做一条线。这条线您别小看,只有它,它敢把皇上的屁股分两半。前边的大的跟小的比划在一块儿就乐了。这些营养都是大学和江湖上师傅们给我的。除了我师父,你像侯宝林先生、骆玉笙先生。写相声的22种包袱手法,我都能背下来。这个包袱怎么运用,师父讲过的凤头、猪肚、虎尾的唱段结构,我都能理解了。然后我终于写出来能传八代的段子。”
后来卢嘉锡副委员长带着全家人到老北京微缩景观那儿听。听完之后,他一下子就把孟新抱住了。孟新下去卸妆,他不照相,说等那个小先生来了再照。之后说:“你太棒了。中国的这个古城太具有科学性了。你能给它唱出来,真是一大贡献。”后来马季听完说,时贵新你摸到了我们这个行当的金子了。
实际上这些年,已经按照师父和家人要求把身份证件显示的名字改回去的时贵新一直没怎么闲着。他的作品相继还有《数花灯》、《吹噗噗噔儿》、《喜迎奥运话荣辱》、《忆说正阳门》、《话说北京什刹海》、《北京小吃阵》、《同仁堂》、《猜猜姑娘在干什么》等等。”
牛骨数来宝艺术大师时贵新非常注重培养文化遗产传承人。这是他在陶然亭公园教孩子们学习快板。
如今,时贵新大师有时候周末参加陶然亭公园的快板沙龙中心站的活动,时不时跟其他爱好者和艺术家交流心得:“高凤山老师给我们举过一个例子:放风筝的扽那根线是干嘛的?那就是我们眼睛这个神!”
“业精于勤荒于嬉,艺进于思毁于随。嬉是什么?玩儿,乐!艺术嘛,就是一种辛苦。通过一种载体化作一种美,让观众得到一种审美享受,它就为艺术。如果一种艺术背后没有存在着苦难或者痛苦,直接就拿出了美,那不可能。那叫秫秸秆儿刷紫檀色,掰开来一看还是秫秸秆儿。”时贵新说。
“今年二月份,国家主席习近平向全国的艺术家说了一句话:发展创新是艺术的生命和根本。您想啊,如果不去抓这个发展创新,老是靠着原有的先生们蒸的花卷儿、馒头、豆包等等这些先辈人留下的,你拿过来馏一馏,他又拿过来馏一馏,卖给所有的观众,或者他弄俩花儿,你弄俩鼓点儿又馏一馏,放点儿烟儿放点儿炮,那是假冒伪劣。”
公园里,时贵新的嗓子依然铿锵回荡:“人家这样我那样,人家那样我这样,不管这样与那样,拿出东西来要像样!这就是创新!”